请通过复制并粘贴到Word文档的方式获取以下完整内容
在灵魂的审判台前
──巴金散文《小狗包弟》赏析
步永忠
在巴金的创作生涯中,30~40年代和新时期是两个高峰。30~40年代的巴金,主要凭借他的小说创作赢得了广大读者,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不朽地位。对封建制度、封建礼教以及人类一切黑暗现象的暴露与鞭挞,对光明未来的希望与热切呼唤,这些构成了他的小说的基本主题。进入新时期,年届古稀的老作家仍然疾恶如仇,笔锋直指刚刚逝去的恶梦一样的专制年代,深刻反思这段历史、反思自身及整个民族的弱点,呼唤人性的觉醒与复归。他是这一幕悲喜剧的亲身经历者,甚至有时不自觉的充当着某种角色,因而笔端流露出来的切肤之痛便具有了特别深刻的含义。适应于直接宣泄内心痛苦的需要,巴金选择了更便于袒露自己心迹的文体──散文:他似乎要迫不及待地传达某种情绪、某种感受,而无暇去经营纯粹的技巧了,这正是劫后余生而良知未泯的老作家的可爱与可敬之处。当被虚伪与矫饰蒙蔽双眼达数十年之久的人们再一次面对这样一种赤裸裸坦露自己真性情的文学作品时,他们的灵魂不由得不悚颤、他们的内心不由得不引起巨大的共鸣。可以说,迄今为止,巴金在新时期文坛的地位主要是由散文确立的。从1978年起,他开始写作《随想录》,陆续在香港《大公报》和《文汇报》等报刊上发表。到1986年9月,巴金以82岁高龄完成了150篇,凡42万字的五集《随想录》的写作,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含《随想录》《探索集》《真话集》《病中集》《无影集》等五个集子。《小狗包弟》即选自其中的《探索集》。
这是一篇不难解读的散文,叙述的是作者在“文革”期间无力保护自己家中的小狗免遭劫难的一段恨事。这条唤做“包弟”的小狗干净而乖巧,深得作者一家人和来客的喜爱。但是“文革”来了,它却成了家中的一大包袱,因为它的叫唤可以随时引来抄家的不速之客。目睹邻居被抄家的惨状,“我”终于决定把包弟送到医院供科研人员做实验用。小狗包弟从此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我”还时常怀着悔意刻骨铭心地想念它。
作者给与读者的不是情节的传奇性、叙述对象的坎坷经历。在那闹剧迭出的荒谬年代,小狗包弟的遭遇可以说是一桩微乎其微的小事。在人都不能成其为人、人都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时候,一条小狗的逝去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但读完这篇文章,读者却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情感冲力:含泪的控诉、严酷的自审。这正是凝聚在小狗包弟命运故事之中的深沉内蕴,是作品真正打动人心所在。
包弟的经历折射出一个时代的特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扭曲、人性的变异及一切美好事物的被摧残、泯灭。文章的开始作家便引用了一则艺术家与狗的故事点明了这一点。当那位艺术家被自己的同类以“莫须有”的罪名整治得死去活来之时,惟一同情他、给他以精神上莫大安慰的却是他喂养的小狗,颇通灵性的小狗忠实于自己的主人,为他悲鸣而死。在这里,人这种万物的灵长、宇宙的精华甚至堕落得连禽兽都不如,感情似乎只存在于异类之间,这不能不说是对扭曲人性的时代的含泪嘲讽。文章批判现实的基调一开始便确定了下来。艺术家无法保护自己钟爱的小狗,巴金也同样无法保护自己的包弟。这只在他家呆了七年的小狗已成为他们家庭的重要成员,是全家人精神上的一份小小寄托。但在充满斗争哲学的年代来临之时,可爱的小狗终于失去了存在的位置。人性大沦丧,兽性大泛滥,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毁灭之列,何况一只宠物!通过小狗包弟遭遇的叙述,作者批判了整个荒谬的年代。《随想录》中相当一部分作品具有这样强烈的批判意识,或通过怀念故人的遭遇,或通过回忆自己的经历,或通过记写触景生情而想起的一桩旧物。《小狗包弟》则以一只小狗在“文革”中的悲惨命运,从一个侧面完成了批判的主题。
但仅仅如此,并不足以显示本文的价值。对苦难岁月的清理与批判早在“文革”结束就已为伤痕文学等一系列文学作品所开启与承担。《小狗包弟》的最大意义与其说是在批判,还不如说是在反思,具体的说,是对自身的反思,也是对以作者为代表的整个知识阶层的反思。作者的笔调是沉重的,自我解剖是严厉的,甚至到了残酷的地步。他仿佛站在灵魂的审判台前,拷问自己、鞭挞自己性格中的弱点。作者是那个时代的过来人,他曾经强忍着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虔诚的接受思想改造。在造反派手里的大棒之下,“默默忍受、毫不申辩”;在来自全国各地的串连者面前,态度“顺从而认真”;在学习《语录》和《讲话》时“态度诚恳,身体力行”。在强大的专政机器下,富有独立品格的知识分子成为“逆来顺受”的软弱的臣民,直到运动后期,才终于看清这场历史的大骗局:“当初总以为‘文化大革命’是真正的革命运动,工宣队是派来落实政策的,哪里料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呢?太老实了真不行。”(关于巴金在‘文革’期间的遭遇详见王西彦《炼狱中的圣火──记巴金在“牛棚”和农村“劳动营”》)在新时期,当巴金从历史的废墟中站起来回视那段历史时,除了发现历史的丑陋与黑暗之外,更进一步深刻地认识了自身的弱点:过于听话、过于天真、过于软弱,贪恋生命以至到苟活的地步。这是理性意识与怀疑精神的觉醒,它从“五四”就已发展起来,中断数十年而终于在知识分子身上复苏。深刻的忏悔正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新生的开始,而由已入耄耋之年的老作家巴金表达出来显得尤为难能可贵。《小狗包弟》就是作家一系列“忏悔录”式作品中的一篇。当年像摔掉包袱一样将包弟送上了医院的解剖桌,在自己的心上作者却承受了永远也摔不掉的重负。“不能保护一条小狗,我感到羞耻;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就这样可耻的开始了十年浩劫中逆来顺受的苦难生活。”这发自肺腑的自谴自责,具有慑人心魄的力量。相对于那些变节者、出卖亲友者、落井下石者、投机取巧者、混水摸鱼者,作者的所作所为实在算不了什么。从表面上看,这种灵魂的拷问已到了苛责的地步,却正指出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们民族陷入灾难的原因:民族人格,尤其是作为大众精英与代表的知识分子人格的萎顿与贫弱。作者耿耿于怀,不能原谅自己,这笔“心灵的欠债”使作者的心永远在无边的忏悔中“煎熬”。但惟其如此,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蜕变与新生才有希望,整个民族的振兴才有希望。作者的拳拳之心灼然可见。
追求真诚,把心掏给读者,这是巴金几十年创作生涯一贯恪守的准则,晚年所写《随想录》更多直抒胸臆之作。有感于十年内乱假话成风的恶习,巴金提倡说真话、抒真情,他甚至将《随想录》中的一集名之为《真话集》。在人们对说假话已经习以为常之际,要恢复“说真话”的简单道德原则又谈何容易,巴金以他的作品身体力行着这一准则。《小狗包弟》便是这样一篇“说真话、抒真情”的作品。全文没有令人费解的象征、隐晦的比喻,有的只是从内心流淌出来的自然的话语,形成“我手写我口”的风格。读者所看到的是作者痛苦的、真诚的、没有任何矫饰的心灵原生态,正因为如此,才更有打动读者的直接效果。作者曾经说过:“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真实,是自然,是无技巧。”(转引自黄裳《思索》)《小狗包弟》实现了这一美学追求。全文语言质朴无华、明白如话,真正达到返璞归真的境界。
然而真实、自然并不意味着毫无艺术技巧可言,只是技巧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已与整篇文章融为一体,似乎无可寻觅了。当我们细细体味《小狗包弟》时,我们便可看出其匠心独运之处。这首先体现在文章的构思与叙述方法上。文章没有采用铺叙手法一路平铺直叙而来,而是由现在写到过去,再由过去回到现在。在对往事的回眸中也有跌宕起伏。文章先讲述了一个多月前听说的一则艺术家与狗的故事,这则故事既是全文的引子,交待了写作的缘起,又含蓄的指出了文章主题的一个重要方面:批判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扭曲变形。接着便转入对往事的回忆:写了包弟的由来、有什么要求便立起身子作揖的特殊本领、对主人的忠诚以及主人一家对它的喜欢,中间插叙了日本朋友对包弟的喜爱与赞叹。但作者没有接着按照时间顺序介绍包弟的处境和结局,而是又一次采用倒叙手法,由作者想到日本女作家由起女士的问话而先交待了包弟的结局:包弟已经没有了。然后作者补叙事情的经过。在叙述完往事之后,作者回到现实中来,写此时此刻,获得解放之后对包弟的思念之情。从整体来看,全文有起有伏,颇有引人入胜之致。
《小狗包弟》的艺术特色还体现在表达方法的交错杂糅上。全文前一部分以记叙为主,对包弟的外貌采用白描手法,寥寥数笔,其可爱神态便跃然纸上。但亦时有抒情议论,如回想起包弟看到“我们”摇头摆尾的样子时,不禁发出感慨:“那种高兴、亲热的样子,现在想起来我还很感动,我仿佛又听见由起女士的问话:‘您的小狗怎样?’”,后一部分以抒情议论为主,但也夹杂着记叙性文字,如作者落笔现实时,对自己所住楼房环境的描述。全文最后是以一句议论点明文章主题的另一方面──对往事的忏悔、对自身的责备与反思的:“即使在‘说谎成风’的时期,人对自己也不会讲假话,何况在今天,我不怕大家嘲笑,我要说,我怀念包弟,我想向他表示歉意。”多种表述方法并用使文章在散文的特色之外,呈现出杂感、随笔的特点,增强了文章“春秋笔法”的强烈色彩。这是写惯了多种文体的大作家的手笔,而散文则以其文体的开放性特色容纳了多种表现手法的共存。
《小狗包弟》看似写物,实是写人,是《随想录》中众多“忏悔录”式散文中的佳作,作者以娴熟的笔法、巧妙的构思、真率强烈的感情,在批判专制时代黑暗与罪恶的同时,反省自身的弱点,是从觉醒了的现代知识分子心灵中流淌出来的诗篇,具有震撼人心的思想力度,又具有感人的艺术魅力。
(原载《阅读与欣赏》1996年第2期)